[张丽媛小说]九娘

日期: 2006-06-24 作者:张丽媛 山东师大文学院2005本7班



 

 冬日的阳光物力地照在泛白的窗花上,往日热闹的小院让严寒冻得冷冷清清;一口黑色的缺口的水缸,似乎在诉说自己度过的漫长岁月,墙角一垛干枯的稻草,早已失去那生机盎然的色泽。

灰白色的棉布帘,如同穿着银色盔甲的卫士,抵挡严寒入内,很多时候,隔层东西,就是两派光景。帘外,是冰天雪地;帘内,却是暖意融融。

九娘正盘脚坐在土炕上,身旁是老伴的破棉大衣,袖口处有一个小小的洞,象麻雀眼似的,老伴唯唯诺诺地说是烤火时烧坏的,“糟老头子,肯定是抽旱烟来。”九娘轻声责骂道,边骂边眯着眼,捏着针举过头顶,对着屋里微弱的光线,明明看着线穿过了针眼,一放手,依然是两家:针是针,线是线。如此这番,不免心灰意冷,再加上坐了有一会了,腰又隐隐作痛起来“唉,老喽。”下地取出哪个厚厚的棉垫子,靠上它,兴许舒服些。盖上柜盖,在抬头的那一刹那,又看到了墙上挂着的那些泛黄的老照片,心中百感交集......

人老了,回想过去,成了最好的排遣寂寞的方式。

 那年,日本鬼子占领了九娘所在的村庄,轰炸机在头顶上隆隆作响,乡亲们伏在齐腰深的大雪里,是老天可怜这些受难的人吧,大雪纷纷扬扬地遮盖了人们伏倒在雪中的身体,虽如此,还是可以看到很多红莲在白雪茫茫的大地绽放......

 爹爹一脸严肃,这个小小的窑洞并不是长久的藏身之处,鬼子很快就会追过来,必须作些决定了。

 

 那样的时代,会让每一个人成为勇者,此刻,在九娘的心中,爹爹和一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一样威武,同样的决定生死,同样的决定成败。

外面有巨大的枪炮声,,小妹许是被吓坏了,大哭起来。大家都慌了神,九娘急忙捂住她的嘴,可是,她知道什么,她只是个襁褓中的孩子。爹爹朝这边看了一眼,深深地叹了一口气,“快走吧,这里不能长待着。”大家都收拾好自己的东西,准备再次踏上逃亡之路。然而,爹爹的一句话让大家都怔住了“九儿,把小妹就搁在这儿吧......”

“爹爹!”九娘和弟弟们都惊诧地看着他们的父亲,这么残忍的决定,怎么会出自爹爹的口中。

逃亡的人越来越多,枪炮声也越来越近,爹爹不顾众人的反对,把大家带出了窑洞,九娘心里明白:没有办法啊,不懂事的孩子,只要她一哭,鬼子就会发现,那时,就是一家子的血光之灾!爹爹这样做,也是万般无奈......想到这里,她有了一个大胆的决定......

“爹爹,无论谁走丢了,千万不要回来找!”九娘追上了爹爹,气喘吁吁地喊,“知道了”爹爹的回答显得无力且无奈。哪里能找啊。都是看各人的造化了。然后,九娘转身向窑洞跑去......

既然怕连累大家,那就让我一个人带小妹走!

将近半个月,九娘带着小妹到处逃亡,什么枪林弹雨,什么尸横遍地,都走了过来。她不知道家人怎么样了,也不知道自己和小妹什么时候就会在鬼子的刺刀下一命呜呼,看着落日不知道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。可是没有后悔,虽然和家人在一起会更安全,可这样可以救小妹。九娘知道自己没有作错。

等到鬼子败退,九娘带着小妹回到自己的村庄,回到自己的家,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,她看到的是一片废墟和从残砖破瓦中跑出来的憔悴的变样的家人,忍不住号啕大哭,这时,她才意识到自己还是个只有13岁的孩子。

那时的胆子还真的是很大了,现在也未必有那样的胆量了。九娘想着过去,又为今天的好生活感叹起来。

外婆、外婆!童稚的喊声让九娘回过神来,仔细一看,小外甥已经跑进屋里来。全身上下都是泥土,九娘爱怜地把衣服给他拍打干净,小家伙闹着要上炕头,黄土高原的热炕头,暖暖的象母亲的怀抱。九娘唱着老掉牙的民谣,哄着小外甥入睡,看着孩子微微颤动的睫毛和红扑扑的脸蛋,不由地用粗糙的手摩挲那可爱的小脸,这个宝贝疙瘩!九娘脸上也浮现出了笑容。昏花的老眼看不清其他,可能看清这个一家人的掌上明珠,你看那眉眼,那神态,多招人喜欢,这眉眼,这神态,象极了......安儿。

安儿,安儿。

九娘喉咙里轻唤着这个名字,一遍又一遍地,直至哽咽。

“他爹,找到吃的了没有?”炕上的九娘抱着饿的只剩皮包骨头的安儿,有气无力地问。

男人摇摇头,颓废地蹲在墙角,抽着早已经没有烟草的烟斗,今年干旱,地里早就打不下粮食了,定量发的救济粮千省万省也颗粒不剩了。好几天了,大人身子骨硬也扛不住了,何况是长身体的这么小的孩子。

第二天天还没有亮,九娘揣了个破布袋,摸索着进山了。可直到日上竿头,也没找到什么能吃的东西,人们都饿疯了,偌大的山头,只剩下扒得光光的树干痛苦地呻吟,还有千疮百孔的大地悲怆地抽泣。

近乎绝望地回到家中,却不见了安儿......

这孩子,是决然不会乱跑的,更何况是现在连走都没有力气的时候。他去了哪里?九娘一边找,一边胡思乱想着。

终于,在一个低矮的小山头上,看到了一个小小的熟悉的身影,九娘试着辨认,走近了,确实是安儿,他正费力俯身够着什么东西,身后,是一堆堆红得耀眼的小果子。

安儿。九娘匆匆地喊着

安儿回头,高兴地叫:“娘,娘,你快来看,有吃......”边说边起身,许是起得太猛,加上饥饿,一晕,脚底一滑,九娘疯了似的扑上去,想要抓住些什么,可,看到的只是那堆红果到处蹦落......

九娘抱着安儿,不停地啜泣,唉,这个苦命的孩子。

男人端过些水来,水面上悬浮着不知是什么东西。九娘用手指蘸了蘸,润润安儿干得裂缝的嘴唇,而后,又小心翼翼地将他的头托起,进了点水,这是最后的希望了。

夜,深了下去,仿佛要吞掉什么。

迷迷糊糊中,九娘听到有人唤她:“娘,娘......”微弱的,在九娘听来却是最好听的声音。

是安儿!九娘一下子清醒过来,惊喜地发现,怀中的孩子已经睁开了眼睛。

“孩儿,是娘,娘听着哩。”

“娘,俺饿。”九娘心头像是被塞了万斤铁渣般痛不欲生。

最后,九娘抱着口中嚼着棉絮的安儿,讲着那些古老的找不到年代的传说,感觉怀中这个生命渐渐失去温度,九娘也悲痛到麻木,似乎自己的生命也随着这个可怜的孩子一同去了。

原来,那一声娘,是回光返照。

安儿走后没几天,救济粮下来了。

孩儿,你可知道,那红红的小果子,就是人们说的毒果,会让人七窍流血,就是饿死也不吃啊。你却因为它送了命,只是,到你死,娘也没有告诉你,你到了底下,可千万不要碰它......九娘闭上眼,两行浑浊老泪。

安儿 要活到现在,应该50多岁了呢

 

男人的老实巴交,显得有些懦弱了。只会赶着马车度过每一个日出日落,要是有根烟抽,有口酒喝,那就是再好不过了。九娘打心眼里瞧不起他,一个大男人,没有一点阳刚之气,可是又无能为力。自打16岁嫁给这个没落地主的儿子,她就被套上了一个无形的枷锁,随着孩子们一天天长大,,她也就不得不屈服于命运的安排。只能用独角戏式的“争吵”来发泄心中的不满。

“他爹,干草割好了?”冬天快到了,在厨房做饭的九娘还惦记着骡子过冬的干草。

“还没赶上趟了。”不紧不慢的回答。

“忙甚了?”没有听到回答,九娘把锅放好,骂骂咧咧的,顺便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,走到后墙根,果然,男人又在那里抽烟了,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。地下,是一堆烟头。

“你这糟老头子,成天价甚也不干,就记下抽烟喝酒了,你挣下多少钱了。呃?会享福了,你在这旮旯里吞雾,我可在厨房里吞烟了......”

九娘十句话也换不来一句,只能听见男人低低的,心不在焉的一声声:“唔”,这就算是作了回答,九娘更是气不打一处来,但饭还是得做,日子还是得过于是一边做饭一边数落,直到男人不紧不慢地抽完烟,装上俩烧饼,赶上马车去地里割干草。

日子,就这样一天天的过。

想想,就这号男人,曾经被打成反革命,站在台上,众人列数他的罪状,无知的人们纳闷怎么会是这个人,只当是来看了一场戏,但批还是要批的,最后,男人的罪状如下:

他一直赶马车,其实是想破坏咱的骑兵。

九娘不禁笑出声来,眼泪也随之出来。

儿时,她是老大,人说:苦老大,苦老大,她从7岁开始兼任母亲和大姐的角色,没有来得及在父母怀里撒娇,没有机会享受无忧无虑的童年;16岁带着母亲传下来的一包针线结了婚,男人不管事,她把苦累都咽下,一个女人,扛起了一个家。

九娘,她撑起的是一片天呐。

老姐妹们没事在一起瞎唠,她们说九娘太傻,弟妹们在城里住楼房开轿车,她在这小山村住平房赶马车;儿女们送来稀罕点的水果,她从不舍得吃,就算发了霉也要等到孙子外甥来;秋时打下的黄澄澄的小米,她都分份包好,给了弟妹,给儿女,自己吃的却是陈年的长虫的发白的米。。。。。。

每次听她们说,九娘只是笑笑,依然老样子。

 

5年前,九娘得了病,儿女们匆匆把她送到省医院,做了一个胃镜检查,医生就不让走了,紧接着就是一系列的检查,办手续,儿女们把药瓶上的标签撕掉,瞒着她,说是胃溃疡,她去笑儿女们傻,自己又不识字,撕什么标签啊。其实她明白,长达10个小时的手术,不到一个月就瘦了50斤的身体,她是和阎王爷擦肩而过的。

手术完,等九娘醒过来,看到的是满屋子的人,大弟、三弟、小妹,还有儿女们,他们都一脸的憔悴和担忧,看到九娘醒来,象获得新生似的激动,叫医生的叫医生,问候的问候,病房里和开欢庆会似的。

百这么多人关心着、照顾着,九娘竟象个孩子似的哭了,小妹俯下身问:“大姐,是不是很疼啊?”九娘摇摇头,“我是高兴啊!”

大家听到这里,扭头掩面。

他们愧疚,九娘累了一辈子没享过福,却躺在了病床上;

九娘欣慰,一辈子累死累活,就有这份心,所有的苦痛都不值一提了。

过了两个月,在病友和医生惊诧的目光中,九娘奇迹般的康复,脸色渐渐红润,体重也增加了十几斤,出院那天,象庆典似的,几乎所有的亲人都来了。大家搀扶着九娘,走出医院,走向来接她回家的人群。。。。。。

临走,医生对九娘说:“大娘,好服气啊,这儿女孝顺,亲人也对你真好。”

九娘把一大堆水果和营养品都留给了病友,那个只有50岁的女人,因为儿女不愿也无力支付高额的手术费,把让她呆在医院当成孝顺,没有人来探望她,生命枯竭得越来越快,九娘对她说:“好妹子,自个儿珍重!”悄悄把500块钱塞在她枕头底下。

“应该是老天保佑吧,这要命的病竟然没有带走我。”九娘有些得意的想。

如今,女儿和女婿的厂子越办越象样了,小儿子的果园也不错了,大儿子前几天打来电话说,已经成了副教授了。

九娘喃喃道:“这辈子,知足了。”

只是看看那破棉袄,还没有补好。“算了吧,柜子里还有女儿早些时候买的新皮大衣,就让老头子兴上一回吧。”

抬头看看表,快5点了,老头子快回来了,小外甥有饿快醒了呢。

九娘穿好鞋,下了地,准备做饭。

今天的晚饭:红薯稀饭,烙饼,再加点老咸菜吧。有滋有味呐。